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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崇祯朝敕封“碧霞元君”考辨

来源:网络收集    编辑发布:妈祖弟子
——兼论泰山娘娘与妈祖信仰之关系

 周郢

    摘要:清初出现的《天妃经》,称明崇祯朝曾加封妈祖为“碧霞元君”。此事屡经学者考辨,皆认为出自道士假托。今以新史料佐证,崇祯帝敕封元君神号确有其事,只不过所赐封者并非妈祖,而是泰山娘娘。其事在崇祯十三年,所加之号为“青灵普化慈应碧霞元君”等。后道士为争取信众,潜将崇祯敕封泰山之号移于妈祖,遂造成后世两神名号混淆的一重公案。

   关键词:崇祯帝;碧霞元君;泰山娘娘;妈祖

    海神妈祖是否曾被明廷敕封为“碧霞元君”?这一封号与泰山娘娘是否有所关联?向为民间信仰研究中令人困挠的难题。今通过新发现的清代《颜神镇志》史料,试揭这一历史悬疑。

    一、妈祖敕封“碧霞元君”说之源出

    妈祖被敕封为“碧霞元君”说,最早出于清人汪楫《使琉球杂录》卷五《神异》条中,云:

    康熙二十年九月十四日黎明,梦与同官臣乔莱同登一山,入小庙,仰视悬旙,见旙末为“碧霞元君”四字,疑为泰山之神,爰下拜。有女官搴帷出,延入后宫。宫甚隘,神趺坐炕上,衣饰如妃后。命臣坐,辞不敢。神曰:“公操爵人之柄,坐宜也。”因就坐案侧,神语甚多,不能悉记。已复赐食一器,略似薏米,玉色天香,不同人间味。觉以告莱,不解何故也。闻中顶有泰山庙,斋戒以往,入庙,殊不似梦中所见。……二十一年元旦,入朝见高丽、土鲁番诸国朝贺,中有黄首帕者数人,为前此所未睹,问而知为琉球贡使。三月,始奉有选择出使之命。与中书林麟焻同被选。麟焻字石来,梦中与偕之乔莱,则字石林,昔官中书。始悟与偕者,故中书林石来也。固知梦语签诗莫非预定,而梦尤巧幻。独未明此何与泰山神事,而先期示告如此。后行经杭州,登吴山,致祭越国公祖庙,庙之左有天妃宫,天妃为海道正神。臣方疏请谕祭,因肃谒,见殿额为前使臣夏子阳所立,而悬旛累累,皆大书“碧霞元君”。惊呼道士问之,曰:“天妃也,胡为元君哉?”对曰:“然不独泰山有是称也,天妃封号亦如之。”问其详,不能对。越日,过孩儿巷天妃宫,无意中得《天妃经》一函于案上,其后详书历朝封号,则“碧霞元君”者,崇祯十三年加封天妃之号也,神之灵显如是。[1]

    天妃,莆田林氏女也。……明太祖封“昭孝纯正孚济感应圣妃”,成祖封“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妃”,庄烈帝封“天仙圣母青灵普化碧霞元君”,已又加“青贤普化慈应碧霞元君”。[2]

    记录妈祖敕封事之汪楫,系清康熙二十一年(1682)出使琉球之使臣。如其所述,楫于奉使途中经杭州天妃宫,获《天妃经》一函,书中详载天妃(妈祖)历代封号,其中便有崇祯十三年(1640)加封天妃“碧霞元君”神号之事。且记其神号全称为“天仙圣母青灵普化碧霞元君”。

    自汪楫之记出,后世竞相引述。如康熙朝徐葆光所撰《中山传信录》卷一《天妃灵应记》[3]、乾隆朝周煌《琉球国志略》卷七《祠庙·天后封号》[4]、嘉庆朝李鼎元《使琉球录》[5]皆信从汪楫之说。甚至清廷所修官书中也予以采录。如雍正朝修《古今图书集成·神异典·海神部》称:“按《名山藏·典谟记》……愍帝崇祯□年封天妃‘碧霞元君’。”又乾隆朝修《钦定日下旧闻考》卷八十八云:“原出朝阳关,沿河往南有天妃宫。……庄烈帝封‘天仙圣母青灵普化碧霞元君’,己又加‘静(当为青)贤普化慈应碧霞元君’(原注:《使琉球杂录》)。”[6]清姚福均《铸鼎余闻》卷一:“《黟县志》云:泰山碧霞元君祠,宋真宗时敕建。又天后,明亦曾封为碧霞元君。”当代研究中也不乏信从此说者[7]。后来这一封号又进一步附会为临水夫人的神号[8]。宗力等《中国民间诸神》中论称:“临水陈夫人,亦福建奉祀之女神。以诸书称其亦受封为崇福夫人、天仙圣母青灵普化碧霞元君,二号与天妃相同,……该神实未受朝廷封赏,人们遂移天妃之号冠戴之。”[9]

    然而,崇祯敕封所说据的原始材料,只来自一册道经《天妃经》。此经今已失传,推测应出于清初道士之笔。明清时民间经卷往往虚称灵应、杜撰封典,故而此说的真实性实堪置疑。清康熙时揆叙《隙光亭杂识》卷一辩云:“明崇祯朝封天妃为天仙圣母青灵普化碧霞元君。……元君与天妃非一神,明矣。崇祯时合而一之,果何据乎?”[10]雍正时《古今图书集成·职方典·淮安府部·纪事》所引资料中,已指称此号为“谬加”:“崇奉显圣,第止宜称‘天妃’,而不察者谬加以‘碧霞元君’字号,此则泰山之神,非漕运之灵济者矣。”乾隆时程穆衡《燕程日记》中亦云:“汪楫《使琉球杂录》则谬以元君为天妃矣。”[11]民国容庚《碧霞元君庙考》认为:“殆误会天妃为天仙,故有碧霞元君封号耳? ”[12]徐晓望《妈祖信仰史研究》于此指出:“分析汪楫叙述碧霞元君的史料,使人啼笑皆非,因为,他并没有掌握明末的官方文献,只是从杭州孩儿巷天妃宫得到了道士的记载,这类‘史料’究竟是否可靠,实在要打个问号。”[13]郑丽航文中更作了细致辨析:“‘崇祯之封’的说法几乎皆出汪文,经过康熙、雍正朝的讹传,到乾隆后的一些记载不仅无法注明来源,且年代也更为模糊,对褒封年代仅以‘前明’、‘明末’、‘明’等一笔带过。鉴于这次褒封的不可信,清初的一些妈祖志书已持否定态度,如僧照乘于康熙二至二十二年(1663—1683)刊印的《天妃显圣录》、林清标于乾隆四十三年(1778)刊印的《敕封天后志》均无记载明崇祯年间的这两次褒封。”而最有力的论断则是:“‘元君’是道教对女子成仙者的美称,而在宋明两朝均没有以‘元君’来封任何女神的先例,更不要说把‘碧霞元君’这个在北方已是‘法定’的东岳大帝女的专称,再封给另一个人。”[14]

    最确凿的史证,当属张富春先生新近从明人文集中发现的史料——明管绍宁《赐诚堂文集》卷五《加封水神疏》记崇祯十七年(1644)八月南明加封妈祖神号事,称其神“原敕封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宏仁普济天妃,今加封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宏仁普济安定慈惠天妃”。“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宏仁普济天妃”系永乐七年(1409)所封妈祖神号[15],崇祯朝臣管绍宁奏疏中称此号为“原敕封”,足以说明崇祯十三年绝无加封妈祖为“碧霞元君”之事。[16]

    二、明崇祯敕封泰山女神“元君”神号证

    然而,证明崇祯帝未曾敕封妈祖,却并不能表明其赐号“碧霞”事属虚妄。事实是,明崇祯帝确曾加封过“碧霞元君”,但所封的不是海神妈祖,而是泰山娘娘。笔者新发现的史料可作证凭。

    康熙《颜神镇志》卷三《饗祀》云:

    碧霞元君庙:在凤凰山顶。各郡县人民有香愿不能至岱者,于此焚祝而去。四月十八日镇民醵钱为会。通判叶先登有《碧霞元君辩》一篇,载《遗文》。明季崇祯十三年九月二十三日,敕谕道经掌坛官梁之洪虔贡香帛,前往东省泰山设醮,恭告行礼,加封群神:天仙圣母青灵普化慈应碧霞元君,眼光圣母慧炤明目元君,子孙圣母育德广胤元君。(原注:附志备考。)[17]

    按颜神镇即今山东淄博市之博山区,清雍正朝设县前为镇。康熙《颜神镇志》五卷,清颜神镇通判赵良璧、叶先登修。成书于康熙三年(1664),九年刊行。

    《颜神镇志》在记述镇境凤凰山碧霞元君庙时,附带提及了明崇祯十三年敕封泰山三位元君神号之事。其中《天妃经》所载妈祖之号“天仙圣母青灵普化(慈应)碧霞元君”正见于此次敕封泰山之神号中。那么,这条仅载于清初方志而不见于明廷官书记录的封神敕典,是否可信呢?

    笔者的答案是肯定的。众所周知,由于甲申易代,崇祯一朝未修《实录》,史档散亡严重,在其当世已有文献难征之叹。现存明代史乘不录,并不表明当时无敕封之事。而《颜神镇志》成书于清初,与敕封时间相隔不足30年。其据本土资料(如颜神镇与泰山毗邻,崇祯敕封之后,凤凰山元君庙或亦刻立碑石纪述此典[18])加以记录,是完全可能的。何况这条“附志”涉及了加封日期与派遣官员等具体内容,后人实难向壁虚构。最为关键一点,是笔者在泰山碑记中发现了相关“铜证”,可以充分印证《镇志》所载史实。《镇志》中称敕封所遣之官为“道经掌坛官梁之洪”,而在岱顶碧霞祠明天启五年(1625)所立《敕建泰山灵佑宫记碑》铜碑碑阴题名中,恰恰出现了此公:“副掌坛太监梁之洪、副掌坛太监潘进朝、副掌坛太监王进忠、大高玄殿掌坛太监钱喜。”道经厂为明代内廷中从事宗教活动的机构,与番经厂、汉经厂并列,明刘若愚《酌中志》卷十六《内府衙门识掌》称其厂“习演玄教诸品经忏,建醮做好事,亦于隆德殿、钦安殿悬旛挂榜,如外之羽流服色”。其主官由太监充任,有掌坛、副掌坛之名号。明廷封祀泰山,多遣道经厂宦官充任敕使,如万历二十七年(1599)四月,神宗颁赐《道藏》于岱庙,特差道经厂掌坛尚膳监太监李昇为使。以铜碑题名为证,梁之洪确有其人,天启时尚为该厂“副掌坛”,曾参预岱顶碧霞宫“钦工”;而至崇祯朝受命敕封泰山时,已升任“掌坛”。通过这一细节的印证,便可推断《镇志》所记崇祯敕封泰山之事确属信史。

    另外,从“天仙圣母青灵普化碧霞元君”之封号中,便可明其确为泰山神而发。盖泰山为五岳之东岳,于色属青,世认为青帝主此山,如道籍金长筌子《洞渊集》云:“太昊为青帝,治东岳,主万物发生。”[19]故古人多以青字代指泰山。如明刘敕《岱史自序》中称泰山为“赫赫青灵”,清唐仲冕《岱览》则称为“青岳”。[20]此称亦见于朝廷正式文告中。如康熙二十七年(1688)遣内阁学士李振裕致祭泰山告文:“惟神灵昭青帝,秀启天孙,庶品资生,群方仰盛。”[21]乾隆帝御题岱庙楹联:“青社开封峙者宗山称岳长,苍精降德圣惟产物与天齐。”[22]由于泰山女神碧霞元君居于东岳,其神位亦缘此而被尊为“青”。如乾隆帝御题碧霞祠楹联云:“三素云英扶绛节,九光霞缬丽青坛。”[23]而妈祖信仰与“青”字无涉,故“青灵”一名所指称者只能为泰山娘娘而非他神。

    崇祯朝遣使泰山敕封元君神号之举,约有三点堪予注意:

    其一,崇祯帝所敕封的泰山女神,最初被称为玉女或玉仙,约在元明之际,被道士冠以“天仙玉女碧霞元君”的道号,并伪称出自北宋真宗的敕封。这一神号在明代受到官方认可,在所发布之正式文告均采用“碧霞元君”之称。如天顺朝翰林学士许彬《重修玉女祠记》:“天顺辛巳(1461),又得陪巡按山东监察御史康骥德良、按察使王钺世昌同一登览,瞻泰山天仙玉女碧霞元君之神。”成化朝学士刘定之《重修玉女祠记》:“泰山绝顶旧有祠,祀碧霞元君,相传谓天仙玉女之神。”成化朝侍讲尹龙《重修泰山顶庙记》:“昭真祠在泰山之绝顶,世传谓天仙玉女碧霞元君之祠也。”[24]万历朝由于神宗生母慈圣太后的推动,碧霞元君信仰大盛于宫闱,明廷不仅认同神号,且在敕立碑记中明确承认了宋帝敕封之传说,岱顶碧霞宫万历四十三年(1615)首辅方从哲奉敕撰《敕建泰山天仙金阙碑记》云:“碧霞元君名号所从来远,……宋真宗东封,清泉示异,玉像是崇,以迨于今。自京畿至方国,莫不祇事。”[25]而崇祯帝在此基础上又作了推进,将传说中的宋封神号由八字增为十字,而“碧霞元君”之号至此终于化虚(虚构)为实(实封),变成了明廷正式的封号(依《镇志》文意,天仙圣母、眼光圣母与子孙圣母均为泰山女神之名,而“青灵普化慈应碧霞元君”等方为崇祯封号)。

    其二,由于信众祈祷的需要,明代泰山元君开始出现两个“分身”,明初许彬《重修玉女祠记》称祠“东西为廊各三间,东居配享元君,西居监池圣母。”[26]这在弘治《泰安州志》中又被称为“谢元君庙”与“监池元君庙”。约在明中叶之后,这两尊配享女神职司名称皆被人改变,分别被改作眼光娘娘与子孙娘娘[27]。万历朝《岱史》卷九《灵宇纪》云:“碧霞灵应宫:……宫之前,左翼曰子孙殿三间,右翼曰眼光殿三间。”[28]崇祯时张岱《岱志》云:“元君三座,左司子嗣,求子得子者,以银范一小儿酬之,大小随其家计,则以银小儿进。右司眼光,以眼疾祈得光明者,以银范一眼光酬之,则以银眼光进。”[29]崇祯帝在本年敕封神号时,兼及世俗所崇信的元君分身,分别将之加封为“慧炤明目元君”与“育德广胤元君”,这两尊后起的分身女神从此正式获得朝廷认可。而这种三身并奉的祠庙格局,也一直延续至今。

    其三,崇祯帝此次敕封元君,与尊奉“智上菩萨”事件有关。据清初顾炎武《圣慈天庆宫记》称:“崇祯中,尊孝纯皇太后为智上菩萨。”[30]孝纯皇后为崇祯帝生母刘氏,早卒。崇祯嗣位后,听信西大乘教等信众的说辞,仿明神宗加封生母慈圣太后为“九莲菩萨”的故智,将之封为“智上菩萨”。敕封年代,顾炎武未记,但据清人韩是升《长椿寺明孝纯刘太后像》诗注云:“按像凡四轴,崇祯太后母瀛国太夫人徐氏指授画工,仿照后姪新乐侯刘文炳季弟右都督文照面目,颇得形似,此其一也。”又云:“帧首泥金小楷有‘崇祯庚辰恭绘智上菩萨’十字。”[31]庚辰乃崇祯十三年(1640)。又清初谈迁《枣林杂俎》和集《丛赘》“追封母后菩萨”云:“崇祯十三年,追封孝元贞皇后曰‘智上菩萨’,孝纯皇太后刘氏曰‘显仁九莲菩萨’。”[32]谈迁此记将孝纯与慈圣两太后封号混为一谈,记孝元封智上亦不确,但其明确记录封智上之号事在崇祯十三年,则可信从[33]。崇祯帝敕封母氏后,命奉祀于泰山,先祀于岱顶万寿宫,继之又建专殿奉祀于天书观,并更观名为圣慈天庆宫。《泰山道里记》云:“又其后为智上殿,崇祯间敕建。副使左佩玹碑云:皇上追崇孝纯皇太后为西天净土极乐世界菩萨,上号曰智上,建宝刹于岱。辛巳(1641)启土鸠工,三载告成。”敕建智上菩萨殿与敕封碧霞元君几在同时,这便使人有理由认为,本次敕封元君神号,是为将智上奉祀泰山而预作的铺垫。当万历时,明神宗为将其母慈圣太后(九莲菩萨)崇祀泰山,“位并碧霞”[34],特不惜民力,在碧霞宫铸铜制金殿以媚神。崇祯帝此番敕封碧霞,实也是乃祖媚神扬亲的故伎重演。

    另河北唐山景忠山有康熙三年(1664)《景忠山修建始末垂诫后禩碑》,亦述及崇祯发帑庙祀碧霞元君事:“毅宗梦游神宫,晨发帑金,差监官王应聘、孙进礼,增置配殿、上下牌坊。”[35]可与泰山祀事比勘。

    综上所考:明崇祯十三年,崇祯帝曾加封泰山女神“青灵普化慈应碧霞元君”等神号,史证班班,确无疑意。

    三、泰山娘娘与妈祖封号混淆的原因

    明崇祯所敕封者为泰山女神,何以到了清初道士所造《天妃经》中,“碧霞元君”却变成了南海女神的封号。神号混淆的背后,实有多重历史原因。

    直接原因是,泰山女神与南海女神同有“天妃”之称。妈祖称“天妃”,始于元世祖所封“护国明著天妃”号。但若查证典籍却会发现,泰山女神也早被尊之为“天妃”。泰山女神初称“玉女”,金元时又称作“玉仙”,至明代开始有“天妃”之称,成化时人吕常《游泰山次侍郎郑东园韵》诗云:“地主只谈三岛事,天妃端拱五铢衣。”[36]万历时王俸《陪谭侍御登顶步前韵》诗云:“翻身世界看应小,翘首天妃始幸逢。”[37]万历末期编刊的《灵应泰山娘娘宝卷》中,也将“泰山娘娘”、“圣娘娘”、“顶上娘娘”与“天妃娘娘”混用。而“大明万历己酉年(1609)慈圣皇太后绘造”之碧霞元君像,题榜亦称“天妃圣母碧霞元君像”[38]。

    清初此称更为常见,如顺治朝余缙登岱时有《天妃殿》诗[39],康熙朝尤侗《碧霞元君祠》诗云:“遥想灵旗游幸处,天妃咫尺有行宫。”[40]熊赐履《嘲泰山进香者口号二首》诗云:“天妃太多情,到处陪欢笑。”[41]南北圣母名称相同,容易产生混淆,遂之误将泰山娘娘的神号,当成了南海妈祖的敕封。此一神号经过道士编刊《天妃经》的传播,成为颠扑不破的成说。

    更为深层的原因则是,晚明以后南北两大圣母神格的逐渐融合。在世人最初的信仰中,泰山娘娘司掌人间生育,保佑妇女儿童健康平安;南海妈祖主管海运,庇护海上行旅安康。各司其职,迥不相谋。但至明清之际此状况有所变化。明代运河运输繁盛,河道藉泰山之泉,督漕诸官每借祭告泰山以求水运畅通,碧霞元君也因之被祈望能护漕保运。明代小说《梼杌闲评》第一回中元君自述:“吾乃泰山顶天仙玉女碧霞元君,奉玉帝敕旨来淮南收伏水怪,保护漕堤,永镇黄河下流,为民生造福。”于是“众人奔告,知县申文抚按,题请立庙,至今香火日夜不绝。祈祷立应,远近之人络绎不绝。……钟鼓半天开玉道,香烟万结拥金光。万方朝礼碧霞君,永护漕河福德主。”[42]此为泰山娘娘护漕之例。至于护海,李世瑜先生举出明刊《灵应泰山娘娘宝卷》之文:“娘娘慧目遥观,[见]天津卫径冲海口,与倭蛮一水之地。倘有外国侵犯中华,我显灵降圣,修盖宫殿,镇守海口,国泰民安,也是实么。”[43]清顺治朝开通自京至闽之九省驿道,官吏赴福州扬帆出海,多先行经此道。泰山也由此成为驰驿必经之山。奉使官员登山叩祀时,往往先祷海路平安,使得碧霞元君的神职渐及广海。这时人们心目中的泰山碧霞,实际上已成为北方妈祖,充当起护漕保海的重任。

    而与此同时,妈祖的神职也大为扩充,此犹如郑丽航先生所论:“她的神职从最初的保护海运到抗倭除疫、御灾捍患,到兼司孕育、保护儿童等,到明代时已成为一位多功能的神,享有众多信徒的朝拜。朱淛在《天妃辩》中就有这样描述:‘至于居常疾疫,孕育男女,行旅出门,必以纸币牲物求媚而行祷焉。’……(但妈祖)在北方的影响主要还是因保护漕运、海运而得到传播,在北方民众的号召力显然不如碧霞元君,道士们让天妃宫既有天妃的宫号,又有碧霞元君的幡旗,于是无论冲着哪一位神灵而来的信徒都能满意而归。”[44]而元代之后妈祖信仰的北传,又使其与泰山女神作进一步交融。宝卷研究专家车锡伦先生提出:元代漕运改由海路,南方的女神天妃娘娘受到重视,沿运河多建“天妃宫”,明嘉靖后,漕运工人多信仰无为教,泰山娘娘纳入民间宗教的女神信仰体系,并随漕运工人南传,“天妃宫”亦缘此多改成“碧霞行宫”与“泰山庙”。[45]所奉祀主神益加模糊混同。[46]

    由于上述之双重因素,促使南北两大女神渐呈融合之势。而清初道士在编刊《天妃经》中移花接木,将明崇祯帝所封泰山娘娘神号,直接冠之于海神妈祖,导致“碧霞元君”成为这两大女神的共享封号,从而加剧了海神与山神信仰的进一步合流。如时人称:“吾境(山东德州)多泰山元君祠,谒天妃庙者恒以元君视之,而漫无识别。”[47]。

    这一状况,不仅体现在妈祖信仰中每标举“碧霞元君”神号,而在泰山娘娘信仰中也多援引妈祖神迹。如康熙帝御制《重修西顶广仁宫碑》称:“西顶旧建碧霞元君宫,……元君初号天妃,宋宣和间始著灵异(按此指宋封妈祖事),厥后御灾捍患,奇迹屡彰,下迄元明,代加封号,成弘而后,祠观尤盛。”[48]将妈祖称号褒封统统加之泰山元君。康熙四十八年文华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张玉书在《丫髻山天仙庙碑记》也认同此俗说:“元君者,乃湄州林都检之女,渡海方游,于宋宣和间,以护佑路人功,始有庙祀。历元明,累功封天仙圣母碧霞元君徽号,六百余年至今不废。”诗人登岱咏颂碧霞元君而每牵及妈祖,如嘉庆间陈文述《碧霞元君祠》诗云:“南海有天后,灵迹湄洲湄。或云二而一,玉册同致辞。”[49]清代多次策封琉球,使臣途经泰山时,例行诣碧霞宫奉祀,以祈海路平安,如康熙时奉使琉球之徐葆光诗云:“何代山巅祀碧霞,万里应同护客槎(原注:海神天妃,亦有元君封号)。”[50]。乾隆间李鼎元《使琉球记》云:“十一日癸亥,微雨,决意登岱,恭谒碧霞元君祠,以天后于明末时曾封‘碧霞元君’故。……于遥参亭元君像前礼拜。”[51]显然已将元君视同妈祖。甚至后来还出现了观音、妈祖、元君三神合体之论,如清乾隆间韩锡胙《元君记》引述时人传说云:“近世佞佛者云,观世音千百亿化身,在南为海神天后,封碧霞元君;在北为泰山玉女,亦封碧霞元君,皆一人也。……顾艳玉女、天后二神之灵,而胥实以观世音。”[52]凡此,足可见“碧霞元君”神号转嫁妈祖一案对后世女神信仰产生的深远影响。

    附记:本文写成后,承中国社科院宗教研究所研究员叶涛先生赐告,台湾民俗学者王见川先生近亦写有同题论文,并随后发来了王见川在“2012·妈祖与民间信仰国际研讨会”上发表的《妈祖封号“碧霞元君”的由来:读<妈祖文献史料汇编>札记之一》原文。王文根据新发现的《道缘汇录·说麻姑化天妃记》等史料,作出如下结论:《道缘汇录》可能为明嘉靖时陆西星所作,其书称天妃“位证碧霞元君”,应是指妈祖宗教修炼的境地,因此妈祖碧霞元君之号是“道封”(也即民间私封),而非帝王敕封。也就是说妈祖崇祯十三年受封碧霞元君的说法,可能是明嘉靖—万历年间道士创造妈祖位证碧霞元君影响下的产物。[53]王文前一结论,认定妈祖封碧霞元君说系民间信徒所为,自然完全正确;但后一论断却可商榷,因为从新发现《颜神镇志》的记载证实,崇祯十三年确有敕加碧霞元君封号之事,清初《天妃经》始将此神号与妈祖相联系,而《道缘汇录》所谓妈祖“位证碧霞”说,应是《天妃经》之说流行后衍生的产物。故《道缘汇录·说麻姑化天妃记》作者不可能为嘉靖时之陆西星,其产生时代只能在入清之后。

 

载《世界宗教研究》 2014年4期

[1]故宫博物院编:《故宫珍本丛刊·使琉球杂录》,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,第29-30页。

[2]故宫博物院编:《故宫珍本丛刊·使琉球杂录》,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,第34页。

[3](清)徐葆光:《中山传信录》,台湾文献史料丛刊本,台湾大通书局1984年版,第23页。

[4](清)周煌:《琉球国志略》,台湾文献史料丛刊本,台湾大通书局1984年版,第168页。

[5](清)李鼎元著、韦建培校点:《使琉球记》,卷一,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,第23页。

[6](清)于敏中等《钦定日下旧闻考》,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,第1483页。

[7]如徐蔚一:《天妃及其封号》,《中国道教》1994年第2期;(马来西亚)安焕然:《海洋与母性——关于妈祖文化的思考》,《妈祖研究学报》2004年第2辑。

[8]乾隆《重修台湾县志》卷六《祠宇志·寺宇》。

[9] 宗力、刘群:《中国民间诸神》,河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,第406页。

[10](清)揆叙:《隙光亭杂识》(收入《续修四库全书》,第1146册),第3页。

[11](清)程穆衡:《燕程日记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,第19页。

[12] 容庚《碧霞元君庙考》。

[13] 徐晓望:《妈祖信仰史研究》,海风出版社2007年版,第277页。

[14] 郑丽航:《天妃附会碧霞元君封号考》,《莆田学院学报》2005年第6期。

[15] 蒋维錟《历代妈祖封号综考》,《妈祖研究学报》第3辑,雪隆海南会馆(天后宫)妈祖文化研究中心 2008年版,第131页。

[16] 张富春:《新发现之南明妈祖封号史料》,《莆田学院学报》2009年第6期。

[17] 康熙《颜神镇志》卷三,第十七至十八页,国家图书馆藏原刻本。

[18] 博山凤凰山碧霞元君庙有崇祯十七年《修醮碑》,或与此事相关。但碑石今为建筑物遮挡,无法目验原文。

[19](金)长筌子:《洞渊集》卷二,《道藏》第23册,文物出版社1988年版,第839页。

[20](清)唐仲冕撰、严澄非点校:《岱览点校》,泰山学院2004年版,下册,第676页、650页。

[21](清)唐仲冕撰、严澄非点校:《岱览点校》,泰山学院2004年版,上册,第39页。

[22](清)唐仲冕撰、严澄非点校:《岱览点校》,泰山学院2004年版,上册,第171页。

[23](清)唐仲冕撰、严澄非点校:《岱览点校》,泰山学院2004年版,上册,第254页。

[24] 以上均见弘治《泰安州志》卷六。

[25]《明神宗实录》卷五二六。

[26] 弘治《泰安州志》卷六。

[27] 子孙娘娘原型最早见于《元始天尊说东岳化身济生度死拔罪解冤保命玄范浩咒妙经》(《道藏》第34册,文物出版社1988年版,第729至733页)所言“多男多女,九天卫房圣母元君”,眼光娘娘较为后出。

[28](明)查志隆撰、马铭初等校注:《岱史校注》,青岛海洋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,第148页。

[29](明)张岱著、夏咸淳校点:《张岱诗文集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,第155页。

[30](明)顾炎武:《顾亭林诗文集》,中华书局1983年版,第100页

[31](民国)徐世昌编、闻石点校:《晚晴簃诗汇》卷一一○,中华书局1990年版,第4711页。

[32](清)谈迁撰,罗仲辉、胡明校点校:《枣林杂俎》,中华书局2006年版,第622页。

[33] 参见车锡伦:《泰山“九莲菩萨”和“智上菩萨”考》,《信仰·教化·娱乐:中国宝卷研究及其他》,台湾学生书局2002年版,第324页。

[34](明)佚名:《佛说大慈至圣九莲菩萨化身度世尊经》,明万历四十四年(1616)刊经折本。收入王见川等编:《明清民间宗教经卷文献》第十二册,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99年版。

[35] 孟庆海主编:《唐山碑刻选介》第1辑,河北唐山市政协文史委2003年版,第165页。

[36](明)曹学佺编:《石仓历代诗选》卷四二四。

[37](明)查志隆撰、马铭初等校注:《岱史校注》,青岛海洋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,第294页。

[38]《北京文物鉴赏》编委会编:《明清水陆画》,北京美术摄影出版社2005年版,第40页。

[39](清)余缙:《大观堂文集》卷八(收入《四库未收书辑刊》,第玖辑16册),第241页。

[40](清)尤侗:《西堂诗集》(收入《续修四库全书》,第1407册),第2页。

[41](清)熊赐履:《澡修堂集》卷十六(收入《四库全书存目丛书》,集部,第230册),第581页。

[42](明)佚名撰、刘文忠校点:《梼杌闲评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,第13页。

[43] 车锡伦:《明代西大乘教的“灵应泰山娘娘宝卷”》,《扬州师范学院学报》1993年第4期;李世瑜:《天后宫何来泰山娘娘》,《东岳文化与大众生活:第四届“东岳论坛”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》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,第311页。

[44] 郑丽航:《天妃附会碧霞元君封号考》,《莆田学院学报》2005年第6期。

[45] 车锡伦《中国宝卷研究》第四编第一章《东岳泰山女神——泰山老奶奶》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,第436页。

[46] 元君与妈祖庙祀混淆状况,可参考李俊领:《近代泰山信仰礼俗的变迁》第22—23页所举惠济祠之例。李文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博士后研究工作报告,2012年6月。

[47](明)王权:《天妃庙记》,载乾隆《德州志》卷十二《艺文》。参王云:《明清山东运河区域社会变迁》,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,第294页。

[48](清)于敏中等:《钦定日下旧闻考》,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,第1640页。

[49](清)陈文述:《岱游集》(收入《丛书集成续编》第177册,台北:新文丰出版公司1989年版),第543页。

[50](清)徐葆光:《中山传信录》附〈游泰山诗〉,清康熙六十年二友斋刻本,第2页。

[51](清)李鼎元著、韦建培校点:《使琉球记》,卷一,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,第23页。

[52](清)唐仲冕撰、严澄非点校:《岱览点校》,泰山学院2004年版,上册,第263页。

[53] 王见川:《妈祖封号“碧霞元君”的由来:读<妈祖文献史料汇编>札记之一》,《2012华人宗教变迁与创新:妈祖与民间信仰国际研讨会会议论文·手册》,台湾嘉义新港奉天宫,2012年,第19页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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